01
1934年7月初,江西瑞金的空气,像一口密不透风的铁钟,将所有人死死地罩在里面。
盛夏的溽热与战败的阴云交织在一起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中央苏区的地图,在墙壁上被一次次地用红蓝铅笔修改,红色的区域,像一块被烈日炙烤的牛皮,一天天蜷缩、干枯。
夜深了,中革军委总部的一间办公室里,灯火通明。
烟雾缭绕,呛得人眼睛发涩。博古,这位年轻的最高负责人,紧锁着眉头,在他的对面,是共产国际派来的军事顾问,德国人李德。李德正用一支红蓝铅笔,在地图上狠狠地画着一个巨大的、指向北方的箭头。
「必须这样做!」
李德的中国话带着浓重的德国口音,生硬而坚决。
「派出一支精锐部队,向北突进,打到国民党的腹心区域去。这就像一把尖刀,可以瞬间吸引他们的注意力,为主力部队的转移赢得宝贵的时间和空间。」
房间里一片死寂,只有铅笔划过地图的沙沙声。在座的几位红军高级将领,脸上都写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。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宿将,自然明白这个所谓的“北上抗日先遣队”,究竟意味着什么。
那不是尖刀,那是诱饵。
是扔出去吸引鲨鱼的血肉。
粟裕,时任红七军团参谋长,就坐在这间办公室并不起眼的一角。他没有说话,只是静静地听着。他的目光沉静如水,但如果你仔细观察,会发现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,指节已经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。
他面前的茶杯里,漂浮着几根粗糙的茶叶梗,已经凉透了。
他的搭档,军团长寻淮洲,一个年仅22岁,却已是战功赫赫的青年将领,几次想要开口,却都被博古用眼神制止了。
所有人都清楚,第五次反“围剿”的失败,已经让中央苏区走到了绝境。蒋介石调集了百万大军,配以飞机重炮,构筑起一道道密不透风的碉堡线。红军被死死地困在方圆不过三百里的狭小区域内,粮弹两缺,伤员满营,失败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。
战略转移,也就是后来的长征,已经成了唯一的选择。
而李德提出的“先遣队”方案,就是为主力转移争取时间的代价。这个代价,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。
「就这么定了。」
博古最后拍了板,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疲惫。
「由红七军团执行此项任务,即刻准备出发。」
命令下达的瞬间,粟裕感到一股寒意从背脊升起。红七军团,全军上下近七千人,几乎都是跟随中央红军一路血战过来的骨干力量。他们装备相对精良,战斗意志顽强,是中央苏区一把锋利的拳头。
现在,这把拳头要被当成弃子,扔向那片被白色恐怖笼罩的未知之地。
会议结束,众人默默散去。走廊里,寻淮洲一把拉住粟裕,年轻的脸庞因为激动和愤怒而涨得通红。
「参谋长!这是去送死!什么北上抗日?国民党上百万大军围着我们,我们这几千人冲出去,能抗什么日?这根本就是让我们去吸引火力,为主力当挡箭牌!」
粟裕没有立刻回答,他抬头看了一眼瑞金沉沉的夜空,连一颗星星都看不到。
「军团长,」他缓缓开口,声音低沉而沙哑,「命令就是命令。我们是军人。」
「可是……」
「没有可是了。」粟裕打断了他,「现在我们要想的,不是为什么去,而是怎么去,以及……去了之后,怎么活下来。」
最后一句话,他几乎是在对自己说。
那一夜,粟裕彻夜未眠。他摊开地图,就着昏暗的油灯,一遍又一遍地研究着从瑞金到闽北、再到浙西、皖南的路线。地图上,国民党军的蓝色三角符号密密麻麻,像一张早就织好的天罗地网。
他知道,这不再是一次战役,甚至不是一次突围。
这是一次事先就被写好了结局的远征。他和七千名红七军团的将士,是这场悲壮大戏的祭品。
然而,就连这群即将被献祭的祭品自己都未曾料到,命运为他们铺设的道路,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加曲折、更加残酷。而对于粟裕个人而言,这条由鲜血和死亡铺就的道路,竟会以一种他自己都无法预见的方式,将他从一个优秀的参谋长,淬炼成一员真正独当一面的绝世名将。
一场血色的成人礼,正缓缓拉开序幕。
02
出发的日子,定在七月流火的季节。
红七军团的将士们在瑞金郊外集结,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此行的真正使命。上级的宣传口径是“北上抗日”,这个口号在当时极具感召力,年轻的战士们脸上,甚至还带着几分理想主义的激昂。
只有粟裕和寻淮洲等少数高级指挥员,心中清楚,这是一条通往地狱的单行道。
粟裕骑在马上,默默地检阅着自己的部队。战士们的军装已经洗得发白,草鞋磨损得厉害,但他们的眼神依旧明亮,手中的钢枪擦得锃亮。这是一支何等宝贵的队伍,是革命的火种。可现在,这些火种即将被投入狂风暴雨之中。
他的心,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。
作为一个参谋长,他的天职是筹谋划策,是计算,是为军事主官提供最优的决策方案。他习惯于在地图上作业,用数据和逻辑推演战局。他的才华,在于精确和冷静。
然而此刻,面对着一张张鲜活而又懵懂的脸,他第一次感到数据和逻辑是如此的苍白无力。
大军开拔。
近七千人的队伍,如同一条土黄色的巨龙,蜿蜒着向东,一头扎进了闽西连绵不绝的崇山峻岭之中。
最初的行军,异常顺利,顺利得甚至有些诡异。他们轻松地突破了国民党军的第一道封锁线,渡过闽江,一路向北。这让一些战士产生了轻敌的情绪,以为国民党的“铁桶合围”也不过如此。
但粟裕的内心,却一天比一天沉重。
他知道,这不是国民党军防守松懈,而是他们故意放开了一个口子。蒋介石的算盘打得很精,他就是要让红七军团这支“孤军”深入到他的统治核心区,然后再从容地调集重兵,一举围歼。
这是一种“诱敌深入”的阳谋。
果然,当部队抵达闽北,准备向浙西挺进时,中革军委的一纸电令,如同一道晴天霹雳,从天而降。
电报的内容很简单,却足以让所有指挥员目瞪口呆:
「停止北上,原地待命,寻机攻取福建省会福州。」
在军团指挥部临时搭建的草棚里,寻淮洲捏着那张薄薄的电报纸,手都在发抖。
「疯了!他们一定是疯了!」
他像一头暴怒的狮子,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。
「福州是什么地方?福建省会!城防坚固,工事完备,城内驻扎的是王敬久第八十七师,那是蒋介石的嫡系德械师,战斗力极其强悍!我们一个军团,七千人不到,连一门像样的重炮都没有,去攻打福州?这不是拿鸡蛋去碰石头吗?」
粟裕一言不发,只是死死地盯着地图上“福州”那两个字。
他当然知道寻淮洲说得都对。攻打福州,无异于自杀。这完全违背了红军历来避实就虚、运动歼敌的作战原则。
他想不通,远在瑞金的博古和李德,究竟在想什么?难道他们对前线的情况一无所知吗?还是说,他们就是想让红七军团尽快地消耗掉?
这个念头让粟裕不寒而栗。
作为参谋长,他有责任提出自己的意见。他走到地图前,拿起铅笔,冷静地分析道:
「军团长,从军事角度看,攻打福州有三不可。其一,我军长途跋涉,人困马乏,利在速战速决,而非攻坚;其二,福州城高墙厚,我军缺乏攻坚装备,强攻必然损失惨重;其三,也是最重要的一点,一旦我们在福州城下陷入苦战,周边地区的国民党军会迅速合围,届时我军将陷入四面受敌的绝境,连撤退的机会都没有。」
他的分析条理清晰,字字在理。
寻淮洲停下脚步,看着自己这位冷静得近乎冷酷的参谋长,心中的怒火稍稍平息了一些。
「我当然知道!可是……这是中央的命令!」
「命令,也需要结合实际情况来执行。」粟裕的声音不大,但异常坚定,「我建议,我们立刻向中央回电,陈述攻打福州的困难和风险,请求中央重新考虑。」
寻淮洲长叹一口气,颓然地坐倒在椅子上。
「回电?参谋长,你觉得有用吗?现在中央的军事指挥,是李德说了算。在他的战术字典里,只有进攻、进攻、再进攻,只有中心城市。他不会听我们解释的。」
粟裕沉默了。
他知道寻淮洲说的是事实。在第五次反“围剿”中,他们已经吃了太多这种“洋顾问”瞎指挥的苦头。那种不顾客观实际,只凭主观臆断和教条主义的指挥,几乎将中央红军拖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。
可现在,同样的悲剧,似乎要在红七军团身上重演。
最终,作为军人,他们还是选择了执行命令。在给中央发去陈述困难的电报后,他们还是硬着头皮,开始向福州方向运动。
结果,正如粟裕所预料的那样。
他们在福州外围刚刚与王敬久的部队接触,就遭到了猛烈的火力打击。德械师的装备和训练水平,远非他们之前遇到的地方军阀部队可比。红七军团的几次试探性进攻,都在对方密集的机枪火力和精准的炮火下被打退,伤亡惨重。
战士们浴血奋战,却连福州的城墙都摸不到。
就在部队进退两难,士气日益低落的时候,又一封来自中央的电报抵达了。
这封电报,比上一封更加荒唐。
博古和李德,在地图上大笔一挥,又改变了主意。他们命令红七军团:放弃攻打福州,也不必再去皖南了,而是立即转入浙江西部地区,开展游击战争,创建新的苏区。
更让人无法理解的是,电报上甚至为他们规定好了详细的游击路线和每天必须抵达的地点。
当译电员将这份电报交到寻淮洲和粟裕手中时,两位指挥员面面相觑,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。
「在地图上……指挥游击战?」寻淮洲的声音里充满了苦涩和自嘲,「他们把游击战当成什么了?当成行军拉练了吗?」
粟裕的心,彻底沉了下去。
江浙一带,是国民党政府统治的核心区域,是蒋介石的老家。那里保甲制度极为严密,地方上的保安团、“铲共义勇队”星罗棋布,而且装备精良,都受过正规训练。在那种地方,别说创建苏区,就连生存下去都极其困难。
更何况,还要按照预先规定好的路线和时间表来行动?
这哪里是打游击,这分明是把自己当成活靶子,每天准时准点地送到国民党军的枪口下去!
这一刻,粟裕终于彻底明白了。
中央,或者说,博古和李德,根本不在乎红七军团的死活。他们需要的,只是红七军团在国民党的心脏地带不断地制造响声,不断地流血,以证明“北上抗日”的正确性,并最大限度地牵制敌人。
他们,就是一枚注定要被牺牲掉的棋子。
唯一的区别是,他们可以选择在棋盘的哪个格子里,以何种方式被吃掉。
残酷的现实,如同一盆冰水,兜头浇下,让粟裕从里到外,凉了个通透。
他意识到,从现在开始,不能再对瑞金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。想要活下去,想要为这支部队保留一点革命的火种,只能靠自己。
一场真正的考验,现在才刚刚开始。红七軍团被迫转入浙西,几乎每天都在进行高强度的战斗,这种作战频次,甚至超过了长征途中的中央红军。战士们在不断地倒下,部队的人数在急剧减少。
03
浙西的崇山峻岭,在1934年的秋冬季节,变得格外阴冷。
红七军团,这支曾经的雄师,如今更像一群衣衫褴褛的幽灵,在迷雾笼罩的山林间穿行。他们身后,是国民党数十个团的重兵追剿;他们面前,是陌生的、充满敌意的环境。
按照中央规定的“游击路线”,他们每天都在疲于奔命。今天在这个山头,明天必须赶到那个村落。国民党的飞机在头顶盘旋,地方保安团的冷枪在林间时隐时现。
每一天,都是一场血战。
粟裕的脸颊迅速消瘦下去,颧骨高高地凸起,但他的那双眼睛,却在战火的炙烤下,变得越来越亮,越来越锐利。
作为参谋长,他几乎包揽了部队所有的作战计划、宿营安排和侦察任务。每天晚上,当疲惫不堪的战士们倒下沉沉睡去时,他却要和寻淮洲一起,在地图前研究到深夜。
「参谋长,我们还剩多少人?」一天夜里,寻淮洲用嘶哑的声音问道。
粟裕没有立刻回答,他只是默默地拨弄着算盘珠子。片刻之后,他抬起头,眼神黯淡。
「能战斗的,不足三千了。」
出发时的七千将士,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,已经折损大半。伤员无法得到救治,只能寄养在陌生的老乡家里,生死未卜。弹药越打越少,战士们身上背的,常常是空空如也的子弹袋。
严酷的现实,像一把铁钳,紧紧地扼住了这支孤军的咽喉。
更致命的是,由于无法摆脱追兵,建立根据地的计划成了一句空话。他们就像一群无根的浮萍,只能在惊涛骇浪中随波逐流,随时都有被彻底打散的危险。
在这种背景下,中央苏区派来寻找他们的红十军,与他们在闽浙赣地区会合了。
两支疲惫的部队合编,组成了新的红十军团。原红十军军长刘畴西担任军团长,粟裕,依旧是参谋长。而寻淮洲,这位年轻气盛的军团长,则被降为第19师师长。
对于这次合编,博古和李德从遥远的后方发来了指示,他们的战略思想依旧没有任何改变:希望通过组建新的军团,集中兵力打大仗,以期迅速开创新的苏区。
接到这份电令的刘畴西和粟裕,心中都充满了苦涩。
刘畴西,黄埔一期毕业,曾是蒋介石的学生,参加过北伐战争和南昌起义,军事经验丰富。但他性格刚毅有余,灵活不足。
在一次军事会议上,粟裕提出了自己的担忧。
「军团长,我认为中央的指示,可能脱离了我们目前的实际情况。」
他指着地图,沉声说道:
「想当初,中央苏区有八万主力红军,有毛主席、朱总司令等一大批杰出的军事将领坐镇,尚且守不住。现在,我们这支兵力更弱、处境更艰难的部队,要在敌人的心脏地带创建一个新苏区,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。」
「那你的意见是?」刘畴西问道。
「我的意见是,我们目前最紧要的任务,不是打大仗,更不是攻坚,而是生存。」粟裕一字一顿地说,「我们应该立即化整为零,以师、团为单位分散活动,利用浙西、皖南、闽北交界处复杂的地形,跟敌人打真正的游击战。避实就虚,积小胜为大胜,先站稳脚跟,再图发展。」
这番话,是粟裕在几个月的血战中,用无数战士的生命换来的深刻教训。
然而,他的建议,并没有得到采纳。
刘畴西虽然也感到中央的命令不切实际,但他作为军人,服从命令的天职思想根深蒂固。更重要的是,合编后的红十军团,内部存在着严重的矛盾。原红七军团和原红十军的干部战士之间,存在着隔阂与不信任,难以形成统一的指挥意志。
最终,红十军团还是选择了执行中央的命令,继续与国民党军打阵地战,硬碰硬。
悲剧,终于在谭家桥之战中,达到了顶点。
1934年12月,为了打破国民党军的围剿,红十军团决定在皖南的谭家桥地区,伏击国民党补充第一旅。
这场战斗,从一开始就充满了不祥的预兆。
战斗发起前,粟裕根据侦察到的情况,反复向刘畴西建议,敌军兵力雄厚,装备精良,且对我军动向有所察觉,我军应立即转移,另寻战机。
但他的建议,再一次被否决了。
战斗打响后,情况比粟裕预想的还要糟糕。红军的伏击圈尚未完全形成,敌军的先头部队就已经冲了过来。原来,这是一场遭遇战。
红军将士仓促应战,阵型大乱。国民党军的后续部队源源不断地压上,飞机也在头顶上疯狂地投弹扫射。
寻淮洲,这位曾经的军团长,在战斗中身先士卒,亲自率领部队向敌人发起反冲锋。
他像一团烈火,在战场上燃烧。
粟裕在指挥部里,用望远镜焦急地寻找着寻淮洲的身影。他看到寻淮洲的指挥所被敌人的炮火覆盖,看到他在硝烟中一次次地站起来,挥舞着驳壳枪,高喊着冲锋。
突然,一发子弹击中了他的腹部。
粟裕眼睁睁地看着他高大的身影猛地一晃,然后缓缓地倒了下去。
「军团长!」
粟裕发出一声嘶吼,不顾一切地想冲出指挥部。
身边的警卫员死死地拉住了他。
「参谋长,不能去!太危险了!」
谭家桥一战,红十军团惨败。年仅22岁的寻淮洲,壮烈牺牲。
这位红军历史上最年轻的军团长,就这样倒在了皖南冰冷的土地上。他的死,给这支本已风雨飘摇的部队,带来了沉重的一击。
部队被迫继续向南转移,士气低落到了极点。
失败的阴影,如同跗骨之蛆,紧紧地跟随着他们。一个月后,在怀玉山地区,红十军团被国民党军七个师的兵力重重包围。
天降大雪,山路崎岖。红军将士在冰天雪地里,与数倍于己的敌人展开了最后的血战。
军团长刘畴西,在突围中负伤被俘。
这位硬汉在被捕后,面对敌人的威逼利诱,宁死不屈。蒋介石亲自下令,将他押解至南昌,与方志敏等同志一起,残忍杀害。
两大军事主官,一死一俘。
红十军团,这支由近万人组成的部队,在经历了半年多的残酷转战后,至此,可以说是全军覆没了。
整个军团,被打得七零八落。
只有粟裕,率领着一支数百人的先头部队,凭借着他对地形的熟悉和敏锐的战场嗅觉,在敌人合围圈即将封闭的最后时刻,奇迹般地冲杀了出来。
当他们冲出重围,抵达一处安全的山坳时,清点人数,只剩下不到五百人。
所有人,都衣衫褴褛,面带菜色,神情麻木。很多人身上都带着伤。
冬日的寒风,吹过寂静的山林,发出呜咽般的声音。
粟裕站在一块岩石上,看着眼前这些劫后余生的战士,他们是红七军团和红十军团最后的血脉。他的心中,涌起无边的悲凉。
七千人,出来的时候是七千人。现在,只剩下这几百个火种了。寻淮洲牺牲了,刘畴西被俘了,无数熟悉的面孔,都永远地倒在了那条“北上”的路上。
为什么会败得这么惨?
粟裕一遍遍地问自己。是战士们不勇敢吗?不是。是敌人太强大吗?是,但也不全是。
他抬起头,望向北方。他知道,真正的根源,在于那些脱离实际、纸上谈兵的错误指挥。那些高高在上、一厢情愿的命令,将这支英雄的部队,一步步地推入了死亡的深渊。
巨大的悲痛和愤怒,几乎要将他吞噬。
但是,他不能倒下。
他看着眼前那几百双茫然、绝望的眼睛,他知道,自己是他们唯一的希望。
就在这时,一名通信员气喘吁吁地跑来,递给他一份刚刚接收到的、来自上级党组织的指示。
指示很短,内容却重如千钧:红十军团突围部队,立即组成中国工农红军挺进师,由粟裕担任师长,刘英担任政委。挺进师的一切军事行动,由粟裕负责决断。
粟裕拿着那份电报,手微微颤抖。
师长。
他终于,从一个出谋划策的参谋,变成了一个独当一面、需要对部队生死存亡负全责的军事主官。
只是,这个任命,来得太晚,也太沉重了。代价,是两位军团长的鲜血,是近万名将士的生命。
他缓缓地转过身,面对着那残存的几百名将士。
他的声音不大,却异常清晰,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:
「同志们!军团长牺牲了,政委被捕了!红十军团……是打光了!」
「但是,」他顿了顿,目光如电,扫过每一个人,「我们还活着!只要我们还有一个人,一颗子弹,红军的旗帜,就不能倒下!」
「从今天起,我们就是挺进师!我们,要在这片土地上,扎下根来!为死去的同志们,报仇!」
没有豪言壮语,只有最朴素、最坚定的话语。
那一刻,粟裕知道,自己的人生,已经翻开了全新的一页。过去的那个运筹帷幄的参谋长粟裕,已经死了。活下来的,是将要带领这支部队,在刀山火海中杀出一条血路的,师长粟裕。
04
粟裕成为挺进师师长的那一天,没有任命仪式,没有授旗,只有刺骨的寒风和几百名面黄肌瘦、眼神中带着一丝残存希望的战士。
他所接手的,是一个烂摊子。
一支不足五百人的残部,伤员过半,弹药匮乏到平均每人不足三发子弹,粮食更是早已断绝。他们身处国民党统治的核心腹地,四面八方都是敌人的重兵和密如蛛网的保甲民团。
在任何人看来,这支部队的覆灭,都只是时间问题。
国民党浙江省主席,闽赣浙皖四省“剿匪”总指挥罗卓英,也在他的作战报告中得意地写道:“共军主力已歼,残匪粟裕部,不过数百人,如丧家之犬,不日即可肃清。”
然而,所有人都低估了粟裕。
或者说,他们低估了一个在经历了无数次死亡、背叛和绝望之后,被逼到绝境的军事天才,将会爆发出何等惊人的能量。
成为军事主官的第一个夜晚,粟裕召集了所有幸存的干部开会。会议地点,是山中一间破败的土地庙。
他没有先谈如何打仗,而是提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问题。
「同志们,我们先来讨论一下,我们之前为什么会败?」
庙里一片沉默。失败的阴影,像一座大山,压在每个人的心头。
许久,才有人低声说道:「是上面的指挥有问题……」
「对!瞎指挥!让我们去攻坚,去打阵地战!」
「不顾实际情况,让我们按照地图去打游击!」
干部的怨气,像决堤的洪水一样,瞬间爆发了出来。
粟裕静静地听着,没有打断。等大家说得差不多了,他才站起身来,走到庙门口,指着外面漆黑一片的群山。
「同志们说的都对。但是,那些都过去了。」
他的声音异常冷静。
「从今天起,我们挺进师,没有了上级的‘具体指导’。我们怎么打,打到哪里去,全都由我们自己说了算。」
「以前,我们是拳头,别人让我们打哪,我们就打哪。现在,我们是钢针,我们要自己找准敌人的穴位,狠狠地扎进去!」
他转过身,目光炯炯地看着众人。
「我的战术,就八个字:敌进我退,敌驻我扰,敌疲我打,敌退我追。」
这十六个字,在场的干部们都耳熟能详,这是毛主席总结的游击战术精髓。但是,在经历了之前几个月机械、刻板的“阵地游击战”之后,再次听到这十六个字,所有人都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。
这意味着,粟裕要彻底抛弃之前所有的错误战术,回归到红军最擅长、最灵活的作战方式上来。
「从明天开始,」粟裕继续部署道,「我们化整为零,以班、排为单位,分散进入周边的山区。我们的任务,不是攻占县城,不是打大仗,而是生存!」
「怎么生存?第一,发动群众,在当地扎下根来。第二,袭击小股敌人,抢枪、抢粮、抢弹药。第三,把整个浙西南地区,变成敌人的噩梦!让他们白天找不到我们的人,晚上睡不好一个安稳觉!」
粟裕的计划,大胆而又细致。他将这仅有的几百人,像一把种子,撒向了浙西南广袤的土地。
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游击战争,就此拉开序幕。
粟裕,这位曾经的参谋长,展现出了他作为战术大师的惊人天赋。他的指挥风格,与刘畴西的刚猛、寻淮洲的勇烈截然不同。
他极其注重情报。每一支派出去的小分队,既是战斗队,也是侦察队。他要求把敌人的兵力部署、活动规律、指挥官性格都摸得一清二楚。
他用兵如神,极其灵活。他从不拘泥于固定的计划,总是根据战场形势的变化,随时调整部署。他指挥的战斗,常常让敌人感到匪夷所思。
有一次,他得知一支国民党保安团要押送一批军用物资前往遂昌县城。他没有选择在路上设伏,因为那里的地形早已被敌人研究透了。
他反其道而行之,率领一支精干的小分队,连夜奔袭,直接摸到了遂昌县城的城门口。在押送队抵达前,他们化装成砍柴的农民,骗开城门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,缴了城门守卫的械。
等那支保安团慢悠悠地把物资送到城下时,等待他们的,是挺进师黑洞洞的枪口。
这一仗,不仅缴获了大量的枪支弹药和粮食,更在心理上给了敌人以沉重的打击。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通,这支被他们认定为“丧家之犬”的残匪,怎么敢跑到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来闹事?
粟裕还非常善于利用矛盾。
他了解到,追剿他们的国民党正规军和地方保安团之间,存在着严重的矛盾。正规军看不起地方部队,常常把他们当炮灰;地方部队则出工不出力,不愿意为了“剿匪”而拼光自己的老本。
于是,粟裕制定了“专打正规军,拉拢地方军”的策略。
对于国民党的中央军,他毫不留情,抓住机会就狠狠地打。对于地方保安团,他则以教育、争取为主。俘虏了地方部队的官兵,他常常是开个会,教育一番,就把他们连人带枪都放回去。
一来二去,浙西南的地方保安团,形成了一种默契:远远地朝天放几枪,就算是完成“剿匪”任务了,谁也不愿意真的和粟裕的部队拼命。
就这样,在短短不到半年的时间里,奇迹发生了。
挺进师,这支从死亡线上挣扎出来的部队,非但没有被消灭,反而像滚雪球一样,越打越大,越战越强。
他们从最初的几百人,迅速发展到了一千人、两千人……
许多在红十军团失败后失散的红军战士,听说了粟裕的名声,纷纷从四面八方赶来归队。许多被压迫的贫苦农民,也踊跃地加入这支为他们撑腰的红军队伍。
挺进师不仅恢复了元气,还在浙西南地区,建立起了十几个小块的游击根据地。他们有了自己的小型兵工厂,有了简陋的医院,有了稳定的群众基础。
当初那个不可一世的“剿匪”总指挥罗卓英,再也不敢提“不日即可肃清”的大话了。
他惊恐地向南京报告:“过去粟裕仅有几百人,现在统计数达三千人以上,其进展程度,比江西时期还要厉害。到处出没,行踪不定,我军防不胜防,疲于奔命。”
粟裕和他领导的挺进师,已经从国民党的一块“心病”,变成了插在他们心脏地带的一把锋利尖刀。
05
对于粟裕个人而言,这三年艰苦卓绝的游击战争,是他军事生涯中一次脱胎换骨的蜕变。
他不再是那个只需要在地图前为军团长提供建议的参谋。他是一个师长,是这数千将士的大家长。他不仅要考虑如何打仗,还要考虑部队的吃穿用度,考虑伤员的安置,考虑根据地的建设。
他学会了独立决策,学会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,承担起全部的责任。
他的性格,也在这场血与火的考验中,被打磨得愈发坚韧和沉稳。他依旧话不多,但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。他的眼神,平静得像一潭深水,但水面之下,却蕴藏着雷霆万钧的力量。
他与战士们同甘共苦。战士们吃什么,他就吃什么;战士们穿什么,他就穿什么。他常常亲自带队执行最危险的侦察任务,亲自审问俘虏,亲自为战士们包扎伤口。
在挺进师的战士们心中,粟裕,就是他们的主心骨,是他们的“定盘星”。只要有粟裕在,天就塌不下来。
然而,很少有人知道,在这位沉稳的师长心中,始终埋藏着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。
那就是寻淮洲。
在无数个深夜里,当他部署完第二天的作战任务后,他常常会独自一人,走到宿营地外,点上一支烟,默默地望着皖南的方向。
他会想起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军团长,想起他们在瑞金的争论,想起他们在福州城下的无奈,想起谭家桥那片浸透了鲜血的土地。
他常常会进行复盘,如果当时刘畴西听从了他的建议,如果谭家桥之战没有打,寻淮洲是不是就不会牺牲?红十军团是不是就不会覆灭?
这种自责和悔恨,像一条毒蛇,时时啃噬着他的内心。
他把对战友的思念,全部转化为了对敌人的刻骨仇恨和对胜利的无限渴望。他指挥的每一次战斗,都力求做到万无一失。他珍惜每一个战士的生命,因为他知道,这些兵,都是用他战友的命换来的。
这种极致的谨慎和对战士生命的珍视,贯穿了粟裕整个军事生涯,也成就了他日后“常胜将军”的威名。他指挥的战役,常常能以最小的代价,换取最大的胜利。
时间,在艰苦的战斗中悄然流逝。
三年后,抗日战争全面爆发,国共两党实现了第二次合作。
根据协议,南方八省的红军游击队,将统一改编为国民革命军新编第四军,简称新四军。
粟裕和他领导的挺进师,接到了下山整编的命令。
当粟裕率领着他那支已经发展到五千余人的精锐之师,走出浙南的深山时,前来视察的国民党将领,无不为之震惊。
他们看到的,是一支军容严整、士气高昂的铁军。战士们虽然衣着朴素,但眼神锐利,行动如风。他们手中的武器,早已不是三年前的“老套筒”,而是从国民党军手中缴获来的各式精良装备。
谁也无法想象,这支部队,就是三年前那支被他们打得只剩下几百人的“残匪”。
粟裕,这个名字,也第一次,真正进入了国民党最高层的视野。他们开始意识到,这个当年侥幸逃脱的红军参谋长,已经成长为一个让他们无法忽视的可怕对手。
而对于粟裕来说,下山,意味着一个新的开始。
他告别了那片他战斗了三年的土地,告别了那些长眠于斯的战友。他即将走上一个更加广阔的舞台,去迎接更加严峻的挑战。
但他永远不会忘记,是那场惨烈而悲壮的“北上”征程,是那两位喋血疆场的军团长,是用近万名将士的鲜血和生命,为他铺就了通往“战神”殿堂的道路。
那是一场代价高昂的血色成人礼。
从此以后,粟裕不再仅仅是粟裕。他的身上,承载着无数牺牲者的期望。他将带着他们的遗志,用一场又一场的胜利,去告慰那些长眠的英魂。
【参考资料来源】
《粟裕战争回忆录》《中国工农红军第七军团史》王树增,《长征》《寻淮洲传》《国民党“围剿”中央苏区史料选编》
